上岸的腳步聲
我們一般說的洄瀾灣範圍,是從美崙溪到七腳川溪。以前船到花蓮,大多在北濱上岸、靠近殯儀館那邊,比如我的外曾祖──我聽外婆講,我們有60艘的舢舨,算做生意。
日本時代,船可以一路開進美崙溪,我們叫它「陸軍港仔」:日本人一上岸很整齊嘛,踢正步進來,走北濱這一條;外曾祖父就把阿嬤她們都藏起來。女孩子全部趕到廁所、日本兵走過才把她們放出來──因此阿嬤很年輕就嫁人,避免受到日本人的欺負。
小時候父親會帶我們去洄瀾灣撿石頭。父親比較有力量,扛大石頭;我們跟母親就彎著腰,撿黑白石或滑石賣錢,這樣早餐就有了。
像在看電視一樣
以前的舊火車站門面相當寬,門口還有排隊的人力車等著載客。舊火車站前圓環的水池,有個桃太郎抱著吐水鯉魚的大型雕像。到水池許願、釣吳郭魚,是很多老花蓮人的共同回憶。
以前拿著飯跟筷子,就跑到火車站前的木條椅,像在看電影一樣看店頭。圓環旁邊種滿了大葉橄欖。小時候物資比較貧乏,會去撿橄欖。洗一洗馬上沾鹽吃、也可以醃著。我的表哥常常帶我們去打橄欖,這裡打不夠、就跑到公路局後面打。後來台東線蓋好,南北全面通車,舊火車站從此沒落。
再怎麼樣也要得到磁鐵
紅毛溪直流到溝仔尾,常有人丟鐵釘仔。小時候住附近沒零用錢,就用繩子綁著一塊大磁鐵,在水裡拖著,釣鐵釘換零嘴。
以前住這裡到明義國小讀書要走鐵路。聽說火車壓過的鐵會變磁鐵,我們就為了要磁鐵,拿家裡罐頭的馬口鐵放鐵軌上。火車壓過去,噴到哪裡都找不到。一次、兩次……吼!氣了啊,乾脆疊石頭給它固定。
鐵路局後來就學會了,每天會有車子先經過,清除沿途的障礙物。
淡淡的水藍色
洄瀾灣上來延伸的就是溝仔尾。當時一群做橫貫公路的退伍軍人,願意留下來的,就讓他們在水溝上蓋個小屋──那時候賣麵和剉冰是最多的。
南京街郵局對面那片社區一路到成功街,以前都是文山戲院。當時叫新劇台,卡早布袋戲、歌仔戲、大腿舞都有。
博愛街天祥戲院旁邊小路、現在的成功街,就是「刣蛇仔的」──夜市啦!蛇湯、炒麵都有。也有人在那邊承租古冊、小說,很熱鬧。
以前這裡的溝上人家,都是一層樓、塗上淡淡的水藍色,一路延伸到中正、中華路那裡。後來一場大火災,中正、中華路到南京街,海浦蚵仔煎那邊往明義國小,整片都燒掉。最後輾轉由居民自己籌款原地重蓋,變兩層樓。
水太乾淨了
溝仔尾的溪水,我們稱為紅毛溪。它的源頭就在花蓮農校後面的水圳。水圳旁邊後來變成花蓮農校的實習農地。我們在那邊玩水,把人家灌溉的地方都給踩壞、水都漏掉。農戶來了!就躲到橋下潛水。用布袋蓮,葉子去掉、根去掉,留下葉莖,揬一個洞做呼吸管……就這樣學會潛水!農戶打不到我們,就把我們的衣服放水流。光著身子從花蓮農校跑回家,家裡又罵又打。那是我們最早期的潛水經驗。
小時候母親都在橋下浣衣。後來這裡有中華市場,青菜、仙草……東西賣不完都往這裡倒。整塊仙草拿轉來,洗洗閣會通呷。水太乾淨了!
後來上游建了工廠,廢水直接排下來,從此水就污染了,長出很多赤藻。
用豬油煸到酥酥
小時候我們會去阿美文化村牽罟,拿到魚市場賣。旁邊青鱗仔小小扁扁的、刺很多,別人不要,父親就叫我們趕快去撿。用豬油煸到酥酥、魚刺就會變軟,這就是我們的蛋白質補給。
那時漁港那裏有黑道。船到港邊,他們會跳上船:「遮攏我的。」父親為此很打抱不平,也跟著跳上船。黑道要把他推下海,拳擊隊的哪會怕?據理力爭啊!幫那些小魚販、小漁民出口氣。他們都稱我爸「大仔」,會送我們魚。
這些水邊的兒時回憶,開啟了我日後與水共舞的生涯之旅。
小時候玩什麼就搬到現在
2000年我創設溯溪在花蓮。小時候父親會帶我們到神秘谷,一群人手牽手走過立霧溪。一個人倒、全部人倒,沖到下游擱淺,再走上來。閩南語我們稱之為「潦溪」──捲起褲管來往上溯。
卡早穿淺拖仔就過溪啦!現在該有的裝備,溯溪鞋、救生衣都要給他準備好。當初我推廣「溯溪在花蓮」,為的就是讓遊客更深度了解這裡的人文地質生態,經由解說細品花蓮的美;同時也是在推廣水域安全的觀念──不要像我們以前,T恤、短褲就去了。該保護自己就要保護,不小心都是萬一的。
東海岸石梯坪的海岸風景沒有綠島漂亮,魚和藻類都少;可是起碼下去有120種不同的珊瑚,都可以做介紹。我就引誘人家來這浮潛,結合成另類的玩法──「浮潛、跳海、潮間帶觀察。」讓整個潮間帶生態、地質與人文歷史,形成一個故事。許多遊客對此反應都是相當好。
我們小時候玩什麼活動,就把它搬來現在,讓現在的小朋友也能夠玩到;再加上你的傳說、生態解說去豐富它,自己創造需求。創造你就要有教育。人家認同你的教育,自然會跟隨你。
與部落做朋友
之前縣府請我輔導許多部落的生態旅遊,像是三棧部落:我把遊客帶給他們,介紹部落的文化生態遊憩,讓遊客在那邊消費。小朋友暑假沒事,我就抓來做小小解說員。結果同學們呷好逗相報,全班都來!不要錢陪著玩也開心。
「這整條溪簡直是他們家的游泳池!」遊客看在心裡自然就覺得好棒。
你有小朋友、部落的人來幫你導覽、遊憩,通通叫加分哪!要讓部落跟遊客接觸,不要與外界隔開。和部落相處,你要懂得部落的禮節,和他們做朋友,多關心他們。
跟部落交流要取得一個磨合點。先前我在石梯坪建立過一個餵魚區,養小丑魚跟海葵,讓遊客來這裡觀賞、教育。結果今年拼命找,海葵只剩兩棵,有些還被當地人挖去煮湯。我當然是很氣啊!但你不能直接阻止部落的人去採集 。我只告訴他周遭的人。用輿論去施壓,不要自己出面。你只是把這個牆矮化、而不是對立。
多留一些給後代
有陣子七星潭有票人,揹著氣瓶潛水抓毛蟹,每塊石頭都被他們翻過,一堆人為了拚經濟,拼命抓。
我會問學員,你來潛水是做什麼?「我就是要打魚抓龍蝦啊!」但也沒有那麼多魚給你打、你也不會打。槍法不熟練就是大小通吃,你跟他講也不會聽,也是造成當地生態的問題。哪些魚可以打、哪些魚不要打?就是要不斷教育再教育。
說實在台灣貧困的時候,家裡的生活、補給都很困難,可以吃可以利用的就盡量抓嘛,那個年代真的沒有辦法。以前沒有保育觀念,但現在豐衣足食的年代,應該要留多一點東西給下一代。
大家一起慢慢學
小時候有鯨魚擱淺,大家都拿著桶子去海灘裝魚肉。後來我成立一個花蓮縣海洋推展協會,做鯨豚保育。那時花蓮賞鯨業剛萌芽,有時鯨豚擱淺,我們就負責搶救。當時沒有這個教育,大家都不會啊!動物醫生也第一次接觸鯨豚,以前都只醫狗、貓。後來也是慢慢研究、到國外研習,才把那一套教育帶回來。我們就辦一些講習,大家一起慢慢學。
花蓮有個好處,上山下海10分鐘,摩托車騎著就去。我越看生態是越有趣。陸地跟海是生生不息的:海洋氣候給陸地滋養花草樹木;枝葉下雨折斷在泥土上形成腐植質,覆蓋成為有機質;有機肥慢慢流到河川、回到海洋,供養海洋的藻類。它是一個生態的循環,海洋跟我們是息息相關。
本來雨水把山上營養刮下來,應該是要補充海洋的養份、滋長海洋。但是像秀姑巒溪的出海口,它上游保持得並不好:砍伐、闢田、農藥……沒什麼枝葉可以掉下來,只有泥水、沒有養份。泥巴的覆蓋讓藻類及珊瑚都無法行光合作用,剩下一點點的微細藻。一個颱風過後,大白天整個海岸黑黑濁濁──本來是夜行性的魔鬼海膽全跑出來,因為沒有食物,只好在泥巴上找微細藻吞食。
要想辦法去給他復育,所以我最近在弄空心磚,等馬尾藻長上去,移植到馬尾藻逐漸減少的海域。沿岸有些經長年風浪沖散的方形人工魚礁,我們也請潛海戰將協助,把它們疊成小金字塔、植入各種己斷珊瑚,讓魚群聚集。
把自己當一個媒介
我們用潛水的專長,成立「花蓮潛海戰將」:170位潛將,潛水下去清海底的垃圾──做個榜樣起個頭,在海底把魚網清掉,一起為海洋盡一份心。氣瓶我供應都沒關係,因為大家是跟我一起做海洋保育的事情。大家都愉快,自然會想持續。
我總是把自己當一個媒介。我把潛水員介紹給志同道合的夥伴,一起來淨海、一起來潛水;我們租借東西也是個媒介,讓你有更安全的東西。
更多更長遠
戶外運動出事故,八九成都是人為疏失。
天氣現在網路可以查得很清楚,不是跟客人約好就一定要去。你直接跟客人講,他們可以理解。錢再賺就有了。出意外你賠償不起,名聲也會打壞。賺錢是平平穩穩地賺,一下子暴賺沒有用、你身體也搞壞掉。穩穩做,沒賺也沒關係。這樣你會想得更多更長遠、把客人招待得更好。我現在接的幾乎都是老客人。以前你做過的口碑,人家都會來找你。
受訪者:張冠正
文:洪子玄